电话又响了。
犹豫着,要不要接?按理说,我是“听不见”电话响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连窗内事都不闻。但又怕错过了什么好事,或者急事。你不得不承认:每一次电话响都是一个悬念,极富吸引力。
一听声音,发现既不是好事,也不是什么急事。
——你好,这是钟山的住宅电话,对不起,由于我的耳朵有点问题,听不清你的话。请你在中午或晚上再打过来,那时我老婆在家可以接听。对不起,我挂了。
要知道,你接一次电话就有失去一个朋友的危险。朋友无事是不会打电话给你的。现在都是些什么事呢?无非是五花八门的生意经:推销这个,推销那个,找这个熟人,找那个熟人……
上次有个挺好的朋友打电话来,动员我参加一个什么直销网,他说我是大学教师不坐班,有的是时间,在给我介绍个第二职业干干。最后他说网费要交180元。我知道,这种介绍都可以拿回扣的。如果我稍微有点兴趣,我会考虑参加的。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兴趣。当时老婆在一旁听见了,就批评我说:你真笨,你怎么好这样直统统地回绝人家呢?你应该找个借口,比如说我本人很感兴趣,等我和老婆商量一下再跟你联系——你往我身上推一推嘛!这下好,又得罪一个!
……
说起家里的这个电话,是去年刚装的。
去年,也就是1992年,这个小城掀起了一股家庭电话热。用孔老二的话说:是人是鬼家里都装上了电话。孔老二就是住我对门的孔家的二儿子。他还有一句名言是:全社会的人谈生意都谈疯了。
孔老二30多岁了,他急于想谈个对象、谈个恋爱什么的。看到大家都在谈生意,他当然十分恼火。
你看吧,无论是我们学校还是我老婆工作的文化馆,大家在办公室里整天谈的都是水泥、钢材、三合板……公家的电话被抓起来就别指望再放下。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挖自己隐藏多年、失去联系的同学、老乡、朋友、亲戚、熟人,甚至同学的同学,熟人的熟人,一面之交或者一面未交……挖别人,也被别人挖。双方一旦接上头,则大呼小叫,惊喜成分,亲热异常,像阔别43年的台湾同胞找到了离散半个世纪的亲人。记得当时,精神病院的陈医生一见面就向我报喜:他又挖到了深圳的总经理、北京的副处长什么的,希望越来越辉煌。
别的不说,就说我自己吧,当时也颇有收获:我那些大学同学混得好的已经当上了副厅、正处,当厂长、经理的就更多了,只是对方得知我在电大做教书匠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表示不相信,说我在大学里一直是学生干部,一直是头儿,现在就算在院校工作,不是校长也该是个主任吧?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真心主知,还是统一的客套之辞。有的时候我也只好就这么含糊过去。因为当时,我的周围总有那么多同事眼巴巴地等着打电话,我总不能当着他们的面一个劲地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当上校长、主任,连中级职称都没有解决吧?这又不是什么光荣伟大的事情。
苦只苦了学校的电话。电话费直线上升,连续翻番。有人汇报到领导面前,居然把我列为“主犯”之一,说我一打就是个把小时。领导居然也就深信不疑。
后来为这事,我和系里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闹翻了。这老师比我大十几岁,据说和我还沾着点儿干亲,平时我把他作为老大哥看待。当时我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蠢话,老大哥突然勃然大怒,后桌而起——他妈的你跟我甩什么东西?!同时把桌子一掀——还好,没掀翻,桌腿重重地砸在楼板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当时我都惊呆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实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弄得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后来听说,当时老大哥正在做一笔一千吨的柴油生意,最后当然没有做成,似乎好几十万的财富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他正愁找不到借口来出这口恶气……
那天回到家,我就发狠说家里要装一部电话。老婆对此也深表赞同。看样子她在这方面也受气不少。——如果要谈生意的话,在家里谈最方便,什么话都好说。在办公室人人的耳朵都竖着,他做不成,也要把你的生意捣了。
装电话的2600元钱是问老丈人借的。巴巴结结交了钱,左等右等,左找人右找人,就差磕头下跪了。等电话装起来,我都不敢相信了。或者说,打电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时间也过了半年多。接着中央冷不丁来了个什么“宏观调控”,银根这么一抽,做生意的人便纷纷落下马来。许多只电话因此也纷纷哑了。
……
以前我是经常给陈医生打电话的。也许由于他是医生,有交往的价值?但愿这不是我的潜在动机。
当时陈医生在医院负责一部分家庭病床,其中不少病人是官儿或款儿,他们开家庭病床其实也就相当于是公费请的私人医生,为他们全家老少做上门医疗保健服务。陈医生于是就利用这些关系来做生意。每次都很有希望,看看成功在即,总是亏于临门一脚,滚滚财富顿成泡影……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