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眯眼打量着那名年轻人,对方看起来将将弱冠之年,尚未有须,身材修长,体态悠闲,盘坐于天门台侧,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
尚未完全消融的雾气弥漫,蒙恬看不清楚对方的容貌,只是隐隐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洒脱之意。
山风从对方身畔掠过,蒙恬甚至有种错觉。
此人下一刻,便会乘风归去
“上将军,”蒙恬身旁的亲卫们同样看到了那名年轻人,蒙喜轻轻地开口,“那人乃是白衣”
蒙恬无声地点点头。
他也早就看清,年轻人身穿一件广袖的深衣,也就是长袍,只不过款式有些古怪,不似秦人所用。其颜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月白色。
秦重阴阳五行,视前朝周朝为火德,而秦以水德灭火。
水德为黑,故秦朝尚黑,自始皇帝而下,满朝文武乃至秦人,皆以黑为最贵。
而六国亦各有其喜爱之服色,始皇帝虽规定了服饰的品级以及冠冕形制,却对服色不做过多限制。以至于咸阳宫内六国美女站在一起时,姹紫嫣红,被谓之虹衣。
然有一种颜色,不论是秦人,还是六国,都不会穿,那就是,月白
因为月白,就是麻线本色
穿此色者,不是奴隶,就是一无所有的野人
野人不是那些毛茸茸半兽半人的生物,而是无土无地无产,不在官府户籍名录上的流民,他们一贯是官府打击的对象。秦律,杀野人,不罪
当然,住在乡间的也被称为野人,只不过是相对国人,也就是住在城里的居民而言。实际上无论是乡野野人还是城内国人,在大秦都是同一个称呼黔首
黔首及以上,为良家子。黔首以下,为贱民
大秦等级森严,贱民行道不可走在路中,遇到有爵位在身者,还得背过身去。若是不小心触怒了对方,杀之也不过罚金。
故此,月白已经成为了一种禁忌色,天下皆知。
纵使真的身为贱民,除非是实在买不起染布的染料,否则亦要弄身黑袍于身上,再不济也得是棕色,反正始皇帝陛下并不规定贱民不可着黑。
此事与性命相关,万万不可轻忽。
当然,良贱与否,并不关键。
真正关键的是,方士,亦不服白
这名年轻人,不是方士
只是
蒙恬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天门正中,那座丹炉之上。
不是方士,又怎会有丹炉
“当”的一声,又是一声深沉钟鸣,一声清越的鸣叫声响起,蒙恬只觉得心头巨震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天门台上,并不只有一个年轻人。
有一只白鹤,此时正静静立于丹炉之上。
秦制丹炉和鼎差不多,无盖,有双耳,三足。丹炉正中,有一突出兽口,正为引火之用。
而这只巨大的白鹤此时就正单足站于兽口之上,曲项向天,状极优美。
而除了这只白鹤之外,还有一头巨大的白虎,以及一只白龟,伏于丹炉之下。
白鹤自不用说,正统仙家坐骑也,昔周文王便是驾鹤而去。而白虎白龟,一血食猛兽,一鳞甲蠢虫,却丝毫不见嗜血愚笨之意,观之竟有几分圣洁出尘之色。
“嘶”
倒吸凉气声在蒙恬耳边响起,却是一名亲卫。后者此时心神显然已经彻底为此情此景所夺,失神地开口“白鹤,白虎,白龟,四大祥瑞之属若是得其一而献于始皇帝陛下”
“尔可是想被车裂”蒙恬冷冷接口。
他知道亲卫什么意思,自周朝以来,尚白之风盛行,称其为祥瑞,连雄才伟略的始皇帝亦不能免俗。
之前咸阳城修建兽苑,始皇帝就曾征天下祥瑞,咸集于咸阳,有献祥瑞者,封假大夫,以供方士们炼制不死药之用。
大夫为秦爵,秦爵分二十等,大夫为第五等。秦爵唯有军功能授,纵使是始皇帝,亦不愿自乱其法,故赏献祥瑞者假大夫爵,可授田,可免劳役,可得赏金俸禄,却无大夫之职。
然而,这已经是去岁前之事了。自去岁冬起,始皇帝杀方士,诸假大夫亦被车裂或斩首,至于那些祥瑞,已经在铁骑之下化作肉糜。
蒙恬不信祥瑞,但是他亦知这些白色走兽确实无比罕见。
而且,他曾经得始皇帝恩赏,近距离观看祥瑞,在他看来,所谓祥瑞,虽有一身白毛,却与寻常走兽无疑,委实不知祥在何处。
然而今日观这白鹤白虎白龟,蒙恬心中情不自禁泛起一丝怀疑。
或许这世间,真有祥瑞
而四大祥瑞其三齐聚于此,又是为何
难道,都与那年轻人有关
又是一声清越鹤鸣,打断了蒙恬的思绪,下一秒,他的神色骤变。
只见之前落于一线天两侧巨木上的无尽鸟雀,突然扶摇而起,瞬间将天空遮蔽
而后,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向着天门之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