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其蓬头垢面,已然不似人形,少端不曾认出他是何人,但想来亦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少端不掌县中人口黄册,然据县丞言,因廷尉斯催之甚急,青壮已损三成有余
三成啊
之前天气尚且凉爽,便损了三成,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将石道修完,琅琊县青壮又会剩下多少
听闻始皇帝已至不其,今日或入琅琊。
又听闻始皇帝一路行来,乃惩治不法,绝平冤狱,所过者若有大治。
然而纵使是始皇帝今日至此,那些被巨石压死,修建宫殿累死,被日头晒死之琅琊青壮,能活过来乎
且,播种并非是下雨便可,而是需要下过雨后数日,地气恢复,方可播种。
而县中青壮皆在修石道,播种全靠妇孺。
虽然农时尚有五日,但是若今日不雨,今年,休矣
至于祭天
有用吗
天若不仁,吾等黎元又当如何
去岁琅琊就曾遭旱情,只是不曾势大,亦未曾误农时,故收成虽略减,尚能活人。
去岁冬时,少端就曾率领琅琊县人向四时之神敬献,乞求今年风调雨顺。
结果,今年自开春以来,却不曾下一滴雨
然而,率领一干老朽以及稚子祈雨,已然是少端唯一能做的事
他陡然发出一声大吼“献舞”
二十余幼童瑟缩地走了出来,他们脸上此时都戴上了一个树皮面具,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又有几分可爱。
“铛”地一声暗哑响声,却是有一名乡老敲响了手中一个小小的青铜钟,而场上的幼童也开始在乡老的指挥下,围着祭台,开始做各种小儿蒙昧之状。
按照礼法,祈雨需有黄钟,奏大吕。然而琅琊县穷弊,在场更无一人有资格动用此等礼器,只能以铜钟替代之。
而幼童们,此时正是在扮演山鬼,此乃是所谓的傩舞。傩舞乃是起源于华夏共祖黄帝战蚩尤之事,乃是周朝国礼。
周天子每年都要行傩舞之祭,调理四时阴阳,以求寒暑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国富民生。如此,遂成祈雨之成例。
稚子们不知忧愁,一开始尚有几分瑟瑟,害怕彼此脸上之山鬼面具。然而片刻之后,童心渐起,开始嬉戏打闹,一片天真烂漫,甚有山鬼之意。
然而此时却无人欣赏童子们的傩舞,乡老们都面带忧色,又有几分期盼地看向少端。
少端亦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举步向前,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挥洒几下自己的衣袖,狠狠地扑倒在尘埃里。
“上邪”他声音凄厉地开口。
“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他声音略有些哽咽。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少端继续向祭台祷告,满腔悲愤。
“苞苴行与,谗夫兴兴。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少端已然泪流满面。
上天啊
难道是政事不调顺,使得百姓痛苦不堪吗
为什么天旱无雨,达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程度
难道是为宫室高大吗抑或是因唯妇言是用吗怎么久旱不雨到了如此的地步
是贿赂之风盛行呢还是巧言善谗之人迭起呢天公为何这般残酷无情,大旱无雨呢
此本为祈雨之时的成例,乃是固定的祷词,然而此时读来却莫名有些应景,让少端悲不可抑。
此或,天罚也
石滩之上,白蛇正在化蛟,异景频发,雷劫将至;琅玡台下,少端正在祈雨。
而此时沂水之上,有一艘龙舟正在缓缓前行。
龙舟富丽堂皇,高足足有三层,仿佛一座活动的殿堂一般,已成涓涓细流之沂水,竟似有承载不起之势。
而岸边,有千余名光着脊梁的民夫正顶着烈日,拉着粗大的纤绳前行,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声嘶力竭地用力,龙舟依然以龟速一寸寸前行。
没办法,龙舟太大,而今年沂水又有断流之事。虽然在上游掘渠,自其他河流调水,又借着顺流而下之势,亦只能保证龙舟能够勉强浮起。
此时龙舟底部已经犁在了泥里,翻起的白泥清晰可见。
两队严整军阵正于岸边随着龙舟急行,粗略一看,至少是上万人。
此等阵容,当世只有一人配享有,便是始皇帝
龙舟高处,有一座大堂,富丽堂皇之处,比之秦宫亦不遑多让,仅仅只是少了那九级玉阶。
而此时,身穿黑色龙袍的始皇帝,便盘坐于一方书案旁。
始皇帝下首坐着的,乃是一位中年人,后者长髯甚美,双目有神,面容方广,袍袖挥挥之间,颇有风度。
正是大秦丞相,廷尉九卿,李斯。
始皇帝正在竹简,而李斯低眉顺目地跪坐一旁,不发一言,大堂中一片寂静。
“丞相”一个沙哑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