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饮月说话的神态平和而淡然, 不是欲拒还迎,也非奚落嘲讽。
他是发自内心的,真真切切觉得那些天下为棋的证道飞升,比不过一己之剑来得重要。
饶是以陆亭的心性, 也忍不住懵了片刻。
天之骄子都有脾气,像陆亭这种天之骄子中亦首屈一指的人物更是, 既然被拒绝, 就该好聚好散, 痛痛快快地走,双方彼此都留个体面。
陆亭都明白, 却依旧未转身离开。
心底的一丝不甘心驱使着他问道“我不是想要威胁宿家少主,只是可否问询少主拒绝缘由”
怎会有人拒绝道门抛出的橄榄枝
更何况拒绝之人, 还在强敌环伺,法家虎视眈眈之下,指不定哪天就会有性命之忧。
宿饮月望着他,忽而笑了一下。
平心而论, 宿饮月并不算讨厌陆亭。
陆亭在世间最高的山上修了多年的道,修得心思也高傲而澄澈, 纵使不善交际,纵使有所算计, 说出口时也总是直来直往,大大方方的。
明谋总是不太令人讨厌的。
“陆家少主, 你可知为何此处聚集的皆是四门五家的子弟, 却不见任何一其他门派家族”
陆亭略略皱了皱眉, 不解他为何如此发问“这不是应该的吗”
他生来天赋凌人,生来伴在道门圣人的身侧高高在上,自然目下无尘。
宿饮月回他说“因为四门五家,卓然不群,在这南北两洲天下占尽便宜,所聚集之处,旁的门派家族散修,自不敢来犯,一怕冒犯,二怕死。”
他眼眸里有一份悲悯之色,不显矫揉造作,倒是恰到好处,如画龙的点睛一笔,将宿大小姐从纸上精描细绘的美人,点成鲜活飘渺的神仙人物,连白衣一角,都似从天河坠下的云。
“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有着所有普通人皆有的卑劣心思,这份特权落不到我头上时,我肯定义愤填膺,待其落到我头上时,我也只会享受着它带给我的好处默不作声。”
陆亭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一心修道,交游甚窄,所熟悉的不过寥寥几个四门亲传,多是心思高傲之辈,嘴上自谦,心里指不定将自己看得如何高,如何捧上天。
从未见过如宿饮月这般心口如一,一致将自己贬到尘里去的人。
可是他将自己贬到尘里后去,那尘土里意外生出一种格外不染,格外凌人的气魄。
“但天下证道不一样。”
宿饮月说“陆亲传,我不晓得你清不清楚,但光是法家宗主传一道旨意,为表其身份威严,就要用九只青鸾,九十九位弟子,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踩踏致伤者不在少数,这仅仅只是传道旨意,何况是天下证道”
“你告诉我,这过程究竟要流多少无辜者的血你们是证道于天下,还是拿天下证道”
陆亭哑口无言。
宿饮月所说的,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没去想过。
修道之人寡情少欲,所求唯有道,证道唯有飞升,相较起飞升来,死一些无干之人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人族千千万,每年死了还有新的来。
宿饮月抿了抿唇“自然,修仙界谁拳头大谁说话,你们发动你们的不义之战,我无权干涉。”
他眸光如冰透彻,也如冰一般意味决绝“但你们发动你们的不义之战,不妨碍我练我的剑。”
陆亭沉默了很久。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而去,反而干涩着声音道“不是这样的。”
他近乎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他是在说服自己,而非宿饮月。
“起初我道门的前辈立道,也是想要天下清净,想要天下人清净持道,再得真正的太平清净。”
讲到这些时,陆亭讲得很慢,神色也很有几分茫然,仿佛已经是离他十分遥远的东西。
但他依然讲了下去。
“但人生而逐利,撇去有大根骨大毅力之人能摒弃杂念,清净立道,其他人,芸芸众生如何能做到我道门前辈不是没有去传道过,不是没有费尽心力,乃至舍弃道途生死过。”
他说着说着,俨然动了真感情,扬袖指天“可结果如何”
不消他细说,宿饮月都能猜想到结果。
“一代代世人依旧追名逐利,我道门前辈呕心沥血所做的努力统统化作泡影,被讥笑成腐朽的,不通世事的,痴心妄想的老古板,如何能立道天下”
“不如自己证道飞升。”
随着他的讲述,宿饮月也渐渐敛去了所有神色。
他可以不尊重陆亭,但不能不尊重那些为理想苍生奔波的先辈。
“立道之本,不应当在民心,而应在实绩。”
宿饮月脑中想了很多,掠过许许多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最后慢慢说道
“一百种人一百种人心,人心轻浮易变,从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