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年轻人中的知名度居然很高,今年年初还受邀参加央视春晚,作为特邀嘉宾,在节目转场的间隙里,代表科学家群体给全国观众拜年。
周舟点开那个视频——不长,也就四十多秒。她没带耳机,于是把音量调低到最后一格,直接外放。
六十年代还没有全国性的春节联欢晚会,只有各
事业单位自行举办的新春团拜会,且基本都是从单位里挑好苗子上台演出。
周舟还不知道全国性的新春团拜会,会是怎样的一种排场。
央视的镜头转播相当清晰。
老人家穿着相当喜庆的红色云纹小短褂,和另外几位或穿军装、或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老人一起,坐在传统的中式大圆桌边。
这张桌子像极了他们从前在科学院一起吃饭的那张,只是更气派,铺着红色格纹桌布,正中间摆
着一盆硕大的水仙,足足开了有十几朵花,沉甸甸地挺立在枝干上。
周舟捂住了嘴。
镜头随着主持人的脚步缓缓拉近,直到稳稳定焦在老人的脸上,屏幕下方适时地打出了身份信息:
邓三,两弹元勋,国家科学院院士。
圆圆的黑色隶书,飘在火红的云纹气泡框里。
一年一度阖家团圆的日子,一切细节都洋溢着喜气。
岁月在老人家脸上留下了道道纵横沟壑,他就连眉毛都全白了,然而腰背依然挺得笔直,不见半点老态。
镜头拉近的时候,仅仅只是看着那道简单的侧影,周舟都能想起他拿着筷子,一边讲着祖国上下各行各业兴旺发展的美好前景,一边大口吃饭的样子。
从他的脸上,她努力分辨着过去的点滴痕迹。
周舟记忆里的邓三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也依然健壮挺拔得像个刚毕业的大小伙子,喜欢把手插在中山装的口袋,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你,分明是高大的身材,却有着很浓的书卷气。
他的眉毛浓且黑,眉骨很高,更衬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单说五官和身材的话,其实更像个北方汉子。
但他其实生于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那个周舟只在诗词里读到过的地方。
邓三的性子温润而恬淡,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待所有身外物都不甚在意,所有的专注和执着都义无反顾地倾注在了事业上。
一如琢磨美玉,又似峭拔青松。
周舟失神地摩梭着屏幕。
视频有四十多秒,但邓三真正说的话,只有那么一句。
隔着整整半世纪的光阴,她再看他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是记忆里的清润,只多了一些低哑。
“我老啦,”他笑笑地:“但也年轻过。新的一年,多做事,不退休!”
那个笑。
那个丝毫未曾改变过的笑容。
大院里那道修长的身影,双手插着兜儿,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
周舟狠狠闭上眼睛,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方才止住目间汹涌湿意。
她想起科学院的那支团队,和他们ail实验室最初知道科学院也要参与竞争时,如临大敌的样子。
科学院本身并不可怕,真正让大家带着敬意谈论的,都是他的名字。
科学院的团队由邓三牵头组织,并担任名
誉顾问。
他今年年初说的“不退休”,果然,也真的并没退休。
但其实整个实验室,上到沈腾、黄维这样的大教授,下到他们这些普通学生,每个人手里都跟过几十甚至上百个项目。
他们清醒且理智地知道,一个科研人员的黄金产出期并不长,就在二十三岁到三十五岁这十几年里,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五岁。
作为科研人员来说,邓三早就超龄了。但直到今时今日,他的名字依然像一
杆大旗,鲜活地飘荡在所有从业者心里。
“......”
视频早已播放完毕,就连手机都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自动黑屏了。
周舟却依旧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
她庆幸自己先前没有看到这个视频,而只是匆匆搜了一下千度词条,就因为过分的心慌心悸而不敢再看。
幸好......千人大会近在眼前。
想再见到他,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周舟想起,在飞机上的时候,自己曾对舒予期说,“世事如此,一切已成定局,我并不强求他们还记得我”。
但事到如今,她已经能够清醒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汽车驶得很稳,从前门出来,一路驶向海淀。
周舟靠着玻璃窗,透过单向可视膜,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外面。
高楼鳞次栉比,临街而建,十里长安,风景如画。
汽车很快驶过长安街。
周舟依旧靠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