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调离白鹭镇派出所那天,我作为同事和徒弟,送给他一本书作为礼物。师傅看了看书名——《聊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些什么,终又止住,似乎心有默契。
我刚到白鹭镇工作的那段日子,师傅反复提起他刚从警时的一段挫折。那时他笼罩在办案不力的阴影中。为破除阴影,他陷入了一个怪圈,为一个疯子正名,让一位疯子作为惟一的证人。师傅告诉我说,这个证人有个奇特的爱好,就是爬到树顶去眺望大地。那棵树高耸入云,根据师傅的描述,树梢上有一个木台,而树身上布满踏步的马钉,仿佛高塔的云梯。在蓼溪村码头边,茂盛的樟树林遮天蔽日,师傅指着一棵树对我说,呶,就是这棵树。
我看到了这个棵树,并没有师傅说到的马钉,更不能证明这树上树下发生的一切。按照师傅的讲述,这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曾经是木头站的堆场,无数白鹭镇深山的树木在这里集散,转入江河,扎成木排奔赴远方。而这棵树上的老者,长年累月为林业公司编织竹缆,留下了爬树的习惯,眺望的嗜好。望着小镇四周光秃秃的山坡,我对林业公司、木头站、木排之类的事物深感陌生,但作为徒弟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志怪传奇。
我没有胆量爬上树梢,看看有没有木台。那个台子,那个台子上的老者,就像是云端的神仙,一直让我半信半疑。说实话,我送《聊斋》是由于师傅确实喜欢这本书。但联想到师傅常常提到的证人,无意中就有了一种调侃的味道。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警官,我要应对的是当下社会,而不喜欢执著于小镇往事。师傅讲述故事,无非是想让我通过自己与小镇的历史得到办案经验和教训。师傅后来在白鹭镇留下不错的口碑,他对最初的挫折始终耿耿耿于怀,或者说,他一辈子都居求证那个疯子,抚摸走向社会时的第一道阴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师傅像我一样朝气蓬勃地来到白鹭镇派出所。他最初接手的案子,是一起斗殴案。白鹭镇那时青年人纷纷外出打工,一到年关,返乡的务工者就要把集镇挤爆,他们不只是走入酒馆述说一年的奔波和收获,更有些热血沸腾的青年把外头厂矿结下的梁子带回老家,在大街上结伙成群打架斗殴,每年春节派出所不能休假,耗尽心力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矛盾纠纷。春节前接到煤矿老板老金的报案,派出所一点也不惊诧。但这次老金的报案有些特别,他捂着头上的绷带,肯定地说,他停在林子边的车子玻璃全打碎了,他和弟弟也受到了一伙歹徒的袭击,这明显是一起有预谋的抢劫案,这伙人里头只有一个人认识,就是他矿洞里打工的厚嘴。派出所传讯了厚嘴,厚嘴说这是一起报复事件,因为老金把他一年的工资算来算去,全部扣清了,他光着手回家过年,气不过就对黑心的老板采取了正义的行动。定性为抢劫案还是斗殴案,关系着厚嘴的处罚程度,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派出所想找到一个证人。寻找证人的任务,落在我师傅的身上。案件一直拖着,老金开始在镇里散布派出所办案不力的言论。
而另一件奇怪的事件,更让派出所的威信受到影响。腊月二十日,蓼溪村一位村干部为难得回来的儿女大办喜宴,派出所受到邀请。干部家就在林子边,于是就把喜宴摆在了林子里。码头外涛声阵阵,林子里杯盘狼藉。这时,两个吃饱喝足的小孩开始了林子里的追赶打闹,一个小孩为了躲避追赶,迅速爬上了一棵大树,另一个小孩由于年小,望树兴叹,大声地对人们说,树上有人。树上的小孩高兴地说,有本事上来呀。树下的小孩继续说,树上有人,树顶上有人!师傅第一次看到树顶上有人,非常吃惊,但村民说,是一个疯子。这时疯子在树顶发出了奇怪的哀鸣。喜宴第二天,小镇的人们开始传说,有一个瞎子吃了酒宴之后溺水身亡。派出所接到报案,派人在下游一公里的地方找到了瞎子的尸体。埋葬好瞎子之后,事情却没有完。小镇的人们开始传说,这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件,要警方介入调查,因为瞎子虽然眼睛不好使,但行走人间六十多个年头畅行无阻,后天练就的行走本领足以说明他不会突然走向河边。热心的居民来到派出所报案,说一定是见财起意,把瞎子推进了河里,理由是瞎子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说唱艺人,一生积蓄了不少钱财,只可惜没有继承人。这个案件比老金的报案更加扑朔迷离,解除小镇的疑云同样需要证人。同样的任务压到我师傅身上,由于寻找证人无果,继续增添了人们对派出所的非议。
世间的事情,谁也不能保证就有人看见。或者说,如果事事有人见证,那人类的历史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但没办法,警官虽然不是历史的书写者,但寻找证人是躲不开的宿命。紧接着另一个任务压在师傅身上,蓼溪村的码头上渡船侧翻,有人举报是渡工失职,严重超载,导致几十名梅江对岸的乡亲溺水而亡,但也有村民举证当时并不超载,江面离船舷至少还有两寸,只是而一个乡亲笼子里的一群猪崽突然跳脱,在渡船上制造了混乱,为此引发惊慌,大船不幸侧翻。要不要追究渡工的失职,同样要一名证人。但船上的人多已溺亡,幸存者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记忆,证人在哪里找,又成